青石案下

【峰复】枯慕峰春(十六)

  慕容复瞧见萧峰怒气勃勃,但兀自忍下,并不多说什么,就知道此事糟糕。萧峰像一头仍在壮年的雄狮,他睡着时还可以撩一撩爪子,但如果真将他惊醒了,那就是自讨苦吃。


  慕容复自惭于在萧峰身前惊慌的那一刻,站了许久,忽的想到:我真不该说那句话。又有些愧疚,心知那是戳中萧峰伤口,实属气话,实在不该。


  于是一撩袖袍,匆匆向萧峰居所行去。待走到门外,却站住了脚,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。正思索着,眼前那扇门却突然被打开,只见萧峰站在门前。


  却说萧峰将慕容复甩在身后,自个走掉,才走到一半,已经把自个安抚了大半,对自己说:“他就这个脾气,你跟他气什么。”


  脚步一缓,瞧见远处碧波荡漾,亭台楼阁无一不精,却少见人影,思及慕容复刚与亲人分别,又想起当初于西夏见面,他带伤半夜提酒来见,心中一软,这回真是全然平静下来,半点也不生气了。


  他回了院中,不多时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,推门一看,却是慕容复,站在外面来回踱步,表情复杂,变来变去,顿时好笑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


  慕容复一脸被抓包的惊讶,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:“萧兄,我来跟你道歉了,我是一时冲动,信口胡说,唉,请你原谅我罢。”


  说罢深深作揖,真情实意地向萧峰道了个歉。


  萧峰本已不生他的气了,此时更没什么不应的,一手将他托起来,叹息道:“我是知道你的脾气,还能真和你生气吗?”


  见慕容复抬起头来,那双琥珀一般的瞳孔中先是愧疚,接着便染上几分喜意,也不由得笑了一下。


  慕容复本是怀着负荆请罪的心思来的,这会儿更是惭愧。萧峰本不想再提起刚才的话题,但慕容复见他神情自然,平静如初,又想起刚才说的那些话。


  他满怀心事,从来不敢说与旁人。此刻萧峰站在身侧,知道他绝不会透露出去,突然心潮起伏,忍不住低声道:“萧兄,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。”


  慕容复收回手,捏着扇骨的手指用力至发白,转过身去,既像是回答萧峰,又像是在告诉自己。


  “可事已至此,不能回头啦。”


  萧峰看不清他神情,只见着他脸上水色一闪,但眉梢眼角都不曾动,再转过头时,还是那一具巍然不动的面具,厚实牢固地贴在他脸上。


  萧峰注视着他,只觉悲从中来,也回答道:“不管什么时候回头,都不会晚。”


  慕容复却缓缓摇头,想起表妹几次劝解自己,想叫他不再追寻复国之念。自己也当真数次纠结挣扎,只是想到地下父母,一生所求也不过复国二字,又怎能弃之不管?


  思绪至此,怨气随之上涌。萧峰见他说着说着,忽然沉默下来,想等他自己想清楚,但又见他脸色难看,恨意混着悲怆从脸上划过,一时心惊,唤道:“慕容?!”


  这一声如洪钟,将他自回忆中震醒。慕容复猛然抬头,见萧峰目不转睛盯着自己,神情逐渐缓和下来,过了一会儿,又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,笑道:“怎么了,萧兄?”


  “你脸色不好。”萧峰瞧着慕容复,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又担心自己说的话让他难过难堪,因此只道,“如果有什么事,都可以跟我说。”


  原本按慕容复的性格,这会儿该什么都不再说才是,但萧峰却见他迈进院中,坐到那石桌前,一手翻开倒扣在其上的瓷杯,自斟自饮一杯,缓缓道:“萧兄,你是真君子,这些话跟你讲,我不担心。”


  他微微一顿,像在心里做完了准备:“我时常觉得,少室山上发生的事,都好像一场梦。”


  从高台之上跌落,好像是要比一无所有时摔得更痛。他为了复国倾尽全力,可是父亲却走得那样痛快,那样潇洒,挥一挥衣袖,就再也不见他了。


  一番絮絮叨叨,说到哪就算哪,最后总结道:“二十余载,一事无成。习武比不过萧兄,习文……哼。”


  萧峰看见他饮下最后一口,朝自己望过来。他平日少有出奇之举,此时眉梢眼角都染上淡淡的红,面带笑容,却显得冷漠又讽刺。


  萧峰低声道:“慕容。”


  慕容复一手按着石桌,试图站起身,使了使力,却还在椅子上坐着,只笑道:“萧兄,你不懂罢?”


  他笑起来时就显得瞳孔尤为清澈,如春水波澜起伏。萧峰看得怔了一怔,但很快反应过来,也坐到他身侧,将手臂放到桌面上。


  如果真要说起来,他们二人处境其实极其相似。都是异邦之人,身在宋朝。被栽赃陷害,后来又真相大白。


  “你也知道,我亦被人污蔑轻视。当初因家中之仇,我一路追寻凶手,结果在少室山上所得知的答案,远远出乎我意料。阿朱原本曾多次劝解于我,但我终究不曾放弃,直至后来误杀阿朱……此乃我平生憾事。我对不住她。”说着话,便见慕容复侧头注视自己,双目圆睁,很是专注,忍不住微微一笑,又是苦涩,又是温柔。


  “结果万事成空。就算到了现在,我总想补偿阿紫,但这没有什么意义,那终究不是阿朱。”


  慕容复轻轻一动,好像想说些什么,但最后也只叹了口气,不知是想到阿朱,还是因为萧峰说的这一番话。他忽然也想起,他们确实是在同一天,失去了亲人。


  “我劝你,是因为不愿看你重蹈我的覆辙。不过如今我想开了,我是劝不住你的,所以说这些,也不是为了阻拦你,你听听就罢了。


  “只有一点,你却错了。堂堂南慕容武功高强,有什么好自卑的?你自认小人,我却不这么觉得,君子之行不在于口,而在于行。你救过三弟,我也果真没看错你,你绝非小人。”


  慕容复颇觉好笑,道:“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我的。”


  “不错。连我萧峰都有眼瞎的时候,何况其他人?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瑕不掩瑜,这才是你慕容复。”


  萧峰自觉句句真实,但见慕容复怔怔出神,忽然大笑出声,道:“萧兄,世人之中,唯你懂我。”


  萧峰心下一松,随之微笑:“那是我的荣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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